盛华 第24节

  “好,好好。”李文山声音一高,李县令竟然有几分畏缩,“阿爹没说……她是扬州人,常说哪儿都不如扬州好,就送她回扬州吧,她是奴婢,得给她写张脱籍文书,还有路引,还……”
  “这些小事,阿爹就别操心了,儿子去找……让秦先生帮帮忙,阿爹,你得去见见她,当面说清楚,要不然,她怎么肯走?到哪儿能找到阿爹……咱们家这样的?”
  李县令什么反应,后续该怎么办,李文山早和秦先生商量过,做过若干预案。不过,他爹李县令这里,竟然顺当成这样,实在有点出乎李文山的意料。
  ………………
  钟婆子坐在床上,啪一声抬手打在自己脸上,用力挤了挤眼,又打了一巴掌。
  她昨天酒多了,这会儿还昏昏沉沉,刚才,一定是做梦,这梦怎么这么真枝真叶的……钟婆子又抬手在自己脸上拍了下。
  洪嬷嬷踩着门槛,看着连打了自己几巴掌的钟嬷嬷,心里的痛快就别提了。
  “这会儿就是把脸打肿,也没用了。嬷嬷还是赶紧收拾东西吧,您老人家的浮财多,收拾起来可不容易。老爷太太慈悲,你那银子,虽说都是从这个家里,从太太的嫁妆里偷的,可老爷太太念你往后就是一个人了,许你带走。老爷太太真是慈悲,赶紧收拾吧,一会儿就来人接你走了。”
  洪嬷嬷这几句话说完,神清气爽,扫了眼呆站在屋子正中的小九儿,“你呆在这儿干什么?还不赶紧侍候九姐儿去!要是九姐儿再嫌弃你,我告诉你,你就得到厨房烧火去了。”
  小九儿吓的提着裙子就跑。
  钟婆子不打脸了,从床上下来,呆站了一会儿,转身进了净房。
  净房里,小九儿还没来得及提水送进来,钟婆子面无表情的拿了牙刷清盐帕子沤壶,出门直奔厨房。
  唐婆子和帮佣的粗使婆子还不知道出了事,见她和她们一样,凑着水池子擦牙洗脸,瞪大了一只只眼睛看傻了。
  洗干净脸,钟婆子重又清爽活泛起来,拎着帕子昂头回到自己屋里,从柜子顶上拉了只樟子大箱子下来,收拾好上了锁,换了身干净衣服,悄悄摸了叠银票子塞到怀里,出了屋,冲站在廊下看着她的洪嬷嬷扬声道:“要走了,容我跟大家伙儿道个别。”
  李夏坐在廊下的鹅颈椅背上,甩着腿,看着钟婆子拎着帕子沤壶出来,再回去,再干净清爽淡定自若的出来去道别。
  出了这样的事,这份镇静,这个反应,比她阿爹阿娘要强出好几筹,怪不得她能把阿爹阿娘,把她们一家子握在手心里这么多年……这道别,是要留后手吧……
  李夏跳下鹅颈椅,拉上小九儿,“走,咱们去看道个别,肯定好玩儿。”
  ………………
  钟婆子淡定无比的道了一圈别,梧桐和赵胜已经站在门口等她了,钟婆子指了指那只樟木大箱子,梧桐和赵胜抬着,钟婆子从容淡然的跟在后面,出了后衙角门,一辆马车已经在后角门等着了。
  第56章 晚了的后手
  “嬷嬷,您回扬州的船,我们五爷已经替您找好了,我们五爷吩咐了,让我看着您上船,嘿嘿。”梧桐愉快的笑了几声。
  “我们五爷这可是一片好意,嬷嬷这箱子里……这么重,肯定都是贵重的不能再贵重的物什儿,没人送可不行,上车吧!您放心,我跟赵胜叔这眼珠都不带错的,一定得把您连您这箱子,一块儿送到船上!”
  梧桐在前,连箱子带赵胜一起扯过去,将箱子放上车,语调轻佻愉快的说个不停。
  钟婆子眯眼斜着他,哼了一声,没理他,径直跳上车,抬手将车门帘子甩到车顶上,斜着县衙后宅挑起的屋檐看了一会儿,淡定的移开了目光。
  她不过一时失手,那一窝崽子都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,不过打个转儿,她照样回来当这个老太太!
  ………………
  听洪嬷嬷说钟婆子上车走了,徐太太两眼热泪,双手合什,不停念佛。
  李冬笑的合不拢嘴,李文岚拧着眉头,看看阿娘,再看看姐姐,再看看咬着块蜜饯看着他的妹妹,十分纳闷,姨婆走了,不该难过么?
  “我去找五哥。”李夏滑下来,穿了鞋往外走,李冬忙拉住她,“阿夏,你跟五哥说,他和阿爹还没吃早饭呢,问问他要不要给他和阿爹送点吃的过去,还有汤水。”
  李冬说一句,李夏点一下头,她就是去看看五哥儿和阿爹怎么样了。
  “我也去。”李文岚也下来,牵着李夏的手,往前面书房去。
  书房里,李县令坐在李文山惯常坐在扶手椅上,李文山拖着只矮凳坐在他旁边,两个人都不说话,李县令怔怔忡忡、目无焦距的看着屋外的银杏树,李文山塌着肩,一脸苦闷的看着他爹发呆。
  “阿爹,五哥。”李文岚和李夏四条小短腿一起迈进门槛,李夏奔着五哥,“五哥,姐姐说你和阿爹没吃饭。”
  李文岚则扑向李县令,“阿爹阿爹,姨婆走了!姨婆走了!”
  “没事没事。”李县令抱住扑上来的小儿子,“姨婆想家了,她回家去了,没事。”
  “这里不是姨婆的家吗?”李文岚更加纳闷了,李县令被小儿子这句话问的噎了下,挤出丝难看无比的苦笑,“岚哥儿是好孩子,那不是姨婆,不是……等岚哥儿长大……都是阿爹不好。”
  李县令这一句都是阿爹不好,满溢着浓烈的愧疚。
  “阿爹,怎么能……不能全怪阿爹。”李文山瞄着李夏的眼风,“就连……钟氏,也不能说全是她的错,京城,那府里要是不纵容,钟氏一个奴婢,怎么能做得出这样的大恶?阿爹,您别太自责,都过去了,改过来就好了,以后咱们家,肯定越来越好,越来越好。”
  李文山这几句干巴的不能再干巴的话,听的李夏忍不住背过脸翻了几个白眼,暗暗的一声接一声的长叹。
  她五哥这劝人的本事啊,自小到大都没长进过。
  “唉!”李县令定定的看着儿子,一声长长叹息里透着股子浓烈的颓唐,“都说青出于蓝,山哥儿是好孩子,青出于蓝,阿爹枉活了这几十年,还没有山哥儿看的明白,阿爹……不如你,好孩子,有……你们几个,是阿爹的福气,阿爹的福气,都在你们几个。”
  李夏看着她爹,头歪来歪去慢慢的点,她阿爹的福气,确实,都是她们几个……她和五哥身上。
  ………………
  唐婆子站在柴房门口,看着钟婆子出了角门,捏着袖管的手松开,往回走了两步,顿住,伸手又去捏袖管,捏了几下,垂下手甩了甩,大步急走了十来步,猛的又顿住,又抬手捏向袖管……
  唐婆子一路走一路停一路捏,一直捏回到厨房门口,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站了好一会儿,从门里收回脚,连跺了几下,掉头往上房去找洪嬷嬷。
  洪嬷嬷送走唐婆子,小心的将唐婆子塞给她的银票子袖好,几步进了上房,挨到徐太太身边,将银票子递给她,“太太看看这个,刚才唐婆子找我,就为了这张银票子,这是钟婆子刚才给她的,说让她留心这府里,说她不放心老爷太太,还有哥儿姐儿,让唐婆子常给她捎个话。”
  “她都回扬州了,还怎么捎话!”徐太太捏着那张一百两的银票子,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。
  “我去跟……”五哥儿冲到嘴边,又被洪嬷嬷强咽了下去,“太太别急,我出去看看,得看着她上了船……太太放心,说什么也得把这个瘟神远远的送走!我出去看看。”
  “嬷嬷,”徐太太叫住洪嬷嬷,将银票子递给她,“这一百两银子,你还拿给唐婆子,跟她说,我知道她的心,这银子让她拿着用。”
  “太太是个明明白白能持家的人,这是咱们家老太太的话。”洪嬷嬷接过银票子笑道,她嘴里的老太太,是徐太太的祖母霍老太太。
  洪嬷嬷出了角门,兜了个圈子,往黄家老店去寻吉大。
  吉大没在店里,洪嬷嬷等了小半个时辰,吉大急匆匆从外面进来,远远看到洪嬷嬷,忙紧跑几步,“大嫂来了,进来说话。”
  吉大将洪嬷嬷让进包下的小院里,洪嬷嬷一进小院,就急急道:“我急的不行!老爷把那婆子送走了,这事你知道……你肯定知道,我跟你说,那婆子没死心,走前到处撒银子留后手,光送上船不行,得看着那船走了……”
  “嬷嬷别急,嬷嬷放心,五爷交待过,先生也交待过,放心,肯定稳稳妥妥把她送走,嬷嬷只管放心,让人看着呢,既出来了,断没有再让她回去的理儿。”吉大忙笑着答话,宽慰洪嬷嬷。
  “五哥儿交待过了?”洪嬷嬷惊讶了一句,立刻就笑起来,“五哥儿真是……往后,这个家就全靠五哥儿了,吉爷别笑话,我见识少,没经过事,你说的先生,是哥儿刚请的那位秦先生?”
  “是。”
  第57章 刺心的话得说
  “托大老爷的福。”洪嬷嬷知道秦先生的来历,阿弥陀佛谢了一句,“菩萨保佑,我们老爷总算……唉!也是读过好些书的人,大理儿都能错成那样,大老爷那是正经的血脉兄弟,打断骨头连着筋,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兄弟,再怎么着,也得比外人亲吧……我这碎嘴……那我回去了,那婆子的事,就烦劳吉爷了。”
  洪嬷嬷放了心,也不多逗留,从客栈出来回去了。
  徐太太安了心,心里那份激动和高兴,无论如何平伏不下去,一夜没睡也没什么困意,看着蜷在榻上,沉沉睡着的李冬,一边做针线,一边和洪嬷嬷低低说着话儿。
  “……她一出手就是一百两银子,这个家都被她搬空了,几个孩子,也就山哥儿穿过几件新衣服……咱们这个家,生生被她祸害了十几年,老天总算开了眼……”徐太太缝着手里旧衣服料子,感慨万千。
  “太太,我说几句实话,您可别恼。”洪嬷嬷一边用手指掐衣服边儿,一边低声道:“这个家被她祸害,太太得担七分的责。”
  徐太太一愣。
  洪嬷嬷抬眼皮瞄了她一眼,“她偷太太嫁妆,不是一回两回,太太也知道,回回太太都是怎么说的?太太出嫁前,老太太交待过不只一回,那三从四德,讲的是大理大节,不是事事顺从,女人掌家,自己得先有个主心骨,那婆子什么样人,太太不知道?”
  “我就是知道,又能怎么样……”徐太太被洪嬷嬷这几句极不客气的话说的浑身不自在,强笑着分辩了一句,就被洪嬷嬷打断,“太太可从来没怎么样,也没想怎么样过,看看现在,太太真想动手了,这不就送走了?太太可不是不能,从前您那是什么也没做过!”
  徐太太被洪嬷嬷这几句话堵的张口结舌。
  “太太,话说到这儿,不怕您恼,我再多说两句。
  太太,您是当娘的人,您得刚强起来,不为了自己,您也得为了哥儿姐儿。都说为母则强,太太不刚强起来,难道您眼睁睁看着姐儿被塞到人家床上,生米做成熟饭给人家当妾?能眼睁睁看着……”
  “嬷嬷别说了。”徐太太抖着声音打断了洪嬷嬷的话。
  洪嬷嬷那句姐儿被塞到人家床上,她多想了一点点,简直心如刀绞。
  “我知道了,我……从前是我糊涂,总觉得,有老爷,凡事……”
  “太太也真是。”洪嬷嬷一声晒笑,“这男人……太太当年在家里时,从老太太、大太太,到那位六堂婶子,哪一个不是自己先立起来,才过得下去的?别的不说,老太太要是象太太这样,凡事都有老爷呢,能活几年?太太福运好,老爷没纳几个小妾,这家里真有几个心头肉掌中宝,太太还敢说这句凡事都有老爷?”
  徐太太脸色青白,洪嬷嬷看着她的脸色,咬咬牙接着道:“远了不说,就眼前这事,太太自己扪心想想,这要不是五哥儿顶在了前头,冬姐儿能逃过这一劫不能?要不是又生出五哥儿的事,冬姐儿这会儿……还不知道在谁床上呢。”
  徐太太嘴唇抖个不停。
  洪嬷嬷长叹了口气,“太太,不是我说话难听,哥儿姐儿摊上老爷那样的糊涂爹,这命就够苦的了,偏偏太太还要往自己眼上抹狗血,一层一层的抹,凡事都装看不见,缩着脖子一心一意三从四德,哥儿还好,也不过搭上前程,冬姐儿和夏姐儿,只怕连命都得搭进去。唉!”
  “我……我……”徐太太眼泪横流,“我知道了,嬷嬷……是为了……”
  “我是看着几个孩子可怜,多好的孩子。”洪嬷嬷瞄着泪水崩流的徐太太,“太太可别再糊涂了,俗语儿说,有后娘就有后爹,没娘的孩子穿芦花,这孩子有福没福,全看这娘怎么样。再说,老爷有多糊涂,您刚嫁过来那时候,不就知道了?这么个糊涂浆子,你跟他三从四德……”
  洪嬷嬷不往下说了,一声接一声叹气。
  徐太太看着睡的一动不动的冬姐儿,双手捂着脸,上身一点一点萎下去,头埋在两腿间,压着声音,哭的上气不接下气。
  ………………
  深受打击以及刺激的李县令和徐太太总算都稍稍平复,歇下了,李文山溜出来,坐在后园小亭子里,和李夏说话。
  “吉大说,洪嬷嬷去找他了,说是不放心钟婆子。”李文山熬了一夜,看起来却是神采奕奕。
  “她说道别,给了唐婆子一百两银子,给了老郑头二十两,还去找了琼花,琼花没敢要她的银子。”李夏晃着腿,这会儿,她发现她这小,也有小的大好处。
  “老郑头不能用了,正好,他年纪也大了,交给秦先生安排。唐婆子连银子带话都交给洪嬷嬷了,她无儿无女,五哥有空去谢她一句,再告诉她,你以后给她养老送终。”
  李夏一边说,李文山一边点头。
  “琼花年纪不小了,让洪嬷嬷安排,这横山县是个过日子的好地方,挑户好人家,就嫁在这里吧。”
  趁着钟婆子这场事,正好看好清理好家里这些人。
  “琼花没要她的银子……”李文山对闷葫芦一般的琼花没什么不好的印象。
  “这银子,钟氏只给了琼花,她可没去找苏叶,为什么?因为她知道她要是给苏叶银子,苏叶肯定会告诉姐姐,或是阿娘,琼花就不会。那就是说,以前,琼花肯定没少听她的话。”李夏微微昂着头。
  李文山皱着眉,以前,这个家里,谁敢不听老太太的话……
  不对!妹妹的意思……李文山呆了呆,脸色微变,半晌,轻轻叹了口气,阿爹身边有梧桐,阿娘身边有个琼花……
  “还有,五哥,你……你以前交待过我:象这样大难临头的时候,最忌东跑西走四处勾连,后手都是未雨绸缪,墙倒的时候,就没有后手了,什么都不能做了,站在旁边冷眼看人心就足够了。”
  第58章 都是少年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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