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一章 嘉钱(三)

  第二日,小全子便将璎珞给皇帝的信拿来了。璎珞自己什么都不知道,所以她只在信里说了自己一切好,将来还是请皇帝或太后给孩子取名字的话,自己又晕船卧床的话也没提。那日傅恒要阿正去拿脉象和方子,又自己带走了小全子,就是要瞒着璎珞和皇帝。
  皇帝看了这信,放下心来。容妃见他安适,心里也觉得高兴,便打趣那日他和妙妙的事,问他如何能忍住的,还说这事永琪碰巧也知道了,来羞他。皇帝笑道:朕有过多少女人,自己都数不清,天下皆知。意思是说容妃说的两条都奈何不了他。容妃听了这话,心里不觉生气。
  皇帝知道她的心思,也不再说下去,转身装睡。良久,背后的容妃一直没有动静,便翻过身来瞧她,但继续闭着眼睛装睡着了翻身,却从眼睛缝儿里瞧见她怔怔地看着自己,于是继续装睡。只听容妃叹息了一声,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,他没听清。容妃已经翻过身去,再不看他。他睁开眼睛,看着容妃的背影,良久,唤了她一声:沉璧。
  容妃没动静,他于是抬起身来瞧她,见她真的睡着了。不觉忧心起来,将脸贴着她的背,低声道:沉璧,那歌妓朕怎会放在心上,见太多了,比她还……都见过很多。那日……朕喝多了,对不起你……说着闭上了眼睛。过了一会儿,忽然听容妃说道:那日您挂念纳兰夫人对吧?皇帝才知道她没睡,又听她如此问,十分尴尬,不言语。
  容妃还是背对着他,继续说道:沉璧都知道,所以专门头一天告诉您。说着转过身来,看着皇帝。皇帝又诧异又生气但说不出话来。容妃道:皇上,挂念就挂念嘛,有什么不能说的?您不能告诉别人,还不能告诉沉璧吗?皇帝道:朕不是……容妃嫣然一笑,道:我懂。您现在爱的是沉璧。您只是不甘心不明白,为什么她喜欢的不是您,您对她这样好的,比傅恒大人还要好。
  皇帝一时语塞。容妃轻笑起来,道:皇上,沉璧给您讲一个我们那里的故事。从前,一个头发斑白的男人有两个情人,一个年轻,一个年老。那个年老的女人认为,与比自己年轻的男人交往,怕被别人取笑,只要他来找她,就得不断地拔去他的黑头发。那个年轻的为隐瞒她有一个年老情人,又不断地拔去他的那些白头发。这样,两人轮流地拔,他终于变成了秃头。
  皇帝听完,不觉大笑起来。容妃也笑道:您明白了吧,您和傅恒大人是不一样的,他没有比您好。纳兰夫人也不是因为他比您好才爱他。皇帝觉得她的话很有深意,默然良久,问道:那你……你看朕和傅恒,谁……容妃嫣然一笑,道:我爱您,可我也不是因为您比别人好才爱您,也不是因为您是皇上才爱您,我爱的只是您,而不是一个比所有人都好的皇上。皇帝霎时间体会了一切,将她抱在怀里,吻着吻着,落下泪来。容妃也感慨万分,在心里道:为什么他们俩都这么好?
  御舟才抵靠嘉兴的码头,等在岸上的叶天士立刻便上了傅恒的小舫,因杭州出发之时,傅恒便派快艇先行,去给嘉兴的叶天士报讯,还将脉象和方子派人一并送给了他,告诉他御舟的行程。他上船的时候,璎珞还在昏睡,容妃奉皇帝旨意,也等在舱内,虽然皇帝不知道什么,但知道叶天士来看诊。他仔细搭了璎珞的双脉,沉吟了一会儿,因容妃在侧,便道:夫人不是滑胎,她是水土不服,孩子没事。傅恒和容妃听了这话,都大松了一口气,欣喜地对望一眼。
  傅恒道:叶大夫,我们也是第一次下江南,好像都没事。叶天士道:夫人原来气血不足,所以是比常人适应得慢些,又有了孩子,更严重一些。等回京以后,她就会好了。喝药是没有用的,若卧床可以缓解不适,可以卧,否则还是正常作息更有帮助。微臣倒是有一个偏方,或可一试。于是将方子写了,傅恒看过,揣在怀里,等下船了去办。容妃笑道:我可以回去复旨了。然后又向叶天士道哀,问候了一阵,又说皇帝叫这里看好了,叶大夫也去御舟上看看令嫔。
  傅恒叫叶天士稍等,自己先送容妃出去。出到舱外,傅恒诚挚地说道:谢谢娘娘,您说的话没错。容妃又看着他,嫣然一笑,道:傅恒大人,如果你真的感谢我,请称呼“你”,就像以前那样。傅恒一笑,道:好!容妃见他像一个大男孩一样的顽皮喜悦随意,知道他是因为璎珞无事高兴的,不觉心里一动,想起福康安来,于是匆匆道别上御舟去了。
  回到舱内,傅恒便说起叶天士丁忧的事,原来叶天士年前因母亲生病回了老家,正月里母亲去世,于是按照朝廷的制度,必须辞官回家二十七个月,为母守孝,正好遂了他远离禁宫的心愿。这两个月来,他在嘉兴的医馆也开张了,他一直和傅恒和璎珞通信,所以他的情况夫妇俩都很了解。二人说了一阵,傅恒便带他上了御舟去见皇帝,自己回了小舫,准备下船打点。
  皇帝看见叶天士也大为高兴,说了几句,便让李玉带他去看令嫔。叶天士回来说令嫔一切好,叫皇帝放心,皇帝更加高兴,又问璎珞的情况,知道她晕船只是水土不服,放下了一头心事。便叫重赏叶天士,李玉笑吟吟地将早称好的银子取出,叶天士谢恩去后,他才吩咐下船。
  傅恒小舫上的人是待璎珞醒了后才一起下的船,那是一个时辰以后的事了。璎珞听说叶天士来看了自己和令嫔,孩子很好,自己只是水土不服,并未生病,十分安慰和开心,但遗憾没有和他见面。傅恒笑道:我们还要去他的医馆呢!有你见的!
  在一些可以见面的场合,弘昼见那拉氏一直情绪低落,十分不明白她的心思。便叫吴德雅去向珍儿探问,珍儿便将五格格的事告诉给了她。弘昼知道了之后,每每想起那拉氏来,更在心中感佩和不忍,只觉得这么好一个女人,这么好一个母亲,皇帝为何就是看不见。再后来,又知道了令嫔再孕的消息,就更为那拉氏抱不平。吴德雅便闲闲地道:不管怎么说,容妃已不是心头大患了,皇后娘娘应该高兴才对。我就说,皇上的女人哪能停啊,像皇后娘娘这样,全是自己想不开。
  弘昼听她说那拉氏不好,心里不满,便不说话。海安也在一旁,给弘昼捶腿。吴德雅又道:那令嫔我见过,长得可一般,听闻皇上也不怎么幸她,但人就是肚子争气,这命好是挡不住的。海安于是抿嘴一笑,知道吴德雅是在说她自己比弘昼的那两个妾命好,便笑道:福晋,奴婢都听说太后对容妃娘娘的心现在都转到这令嫔身上了。吴德雅道:那可不是吗!做婆婆的自然是爱孙子了!弘昼哼了一声,道:孙子还没生出来呢!海安知道,他这是说令嫔头胎养的是女儿,又抿嘴一笑。吴德雅道:这么能生的,迟早生一堆孙子,你看着吧!
  弘昼越听越气,起身走了出去。海安便劝道:福晋,您明知道王爷心里不痛快,您还故意挤兑他。吴德雅哼了一声,道:他就该有人说说,不然啊,他老钻牛角尖,人家大伯子家的事儿,关我们什么事儿,我说的不对吗?海安又抿嘴一笑,不言语,吴德雅又道:而且这大伯子,还是皇上,你看看,他这是操哪门子心?!操得了不?海安见吴德雅的神情,忍俊不住,笑出声来。吴德雅自己也笑了。少时,三个男孩子被乳娘们带了进来,于是两个女人便一起侍弄孩子,和孩子说话儿。
  弘昼出了自己的院子,随意去街头走了走。嘉兴是一座小城,但傍着南湖,江南水乡风光,十分秀丽酥润。他走在街上,看着小城的繁华,不觉感慨:弘历的外家便是这里,这次他定然是要去访他的出生地的,他其实和我一样,都是汉人生的。立刻想起自己的额娘耿氏,不觉眼圈红了。
  这个时候,皇帝确实去了嘉兴钱家,但没人知道他是皇帝。钱正源已死,钱正源的死对八十岁的老夫人打击巨大,老夫人也很快撒手人寰,钱家如今住着他的遗孀和两个儿子家,包括仆役等近五十口子人。钱家的两个儿子原来被留在老家,入了商道,经营各式生意,只算一般的富庶人家。
  皇帝知道自己的身世后,好些年前便差人去与他们接洽,用了一个假姓秦。嘉兴乃著名的鱼米之乡,这秦家开了商铺在嘉兴贩米,却说家住山东,自是富可敌国,钱家忽然攀上了这样的大供应商,当年便成了嘉兴城内数一数二的富户,自是对这秦家十分的感恩戴德。
  待皇帝自己到了嘉兴,便以秦家老爷的身份,去钱家里拜访。他不便带着太监,也不想让李玉知道,于是带了四个化装成伙计的一等侍卫,又坐八抬大轿,轿夫自然也全是乔装的一等侍卫。这么多年,这钱家只见过秦家的一个少爷几面,因他们不住在嘉兴,听说老爷突然到访,但秦家并未事先通知,都十分诧异,自然是殷勤款待,钱家长子钱复礼得了家人传讯,便立刻从商行里回了家。钱正源因家境贫寒,为了出人头地,寒窗苦读十余载,入仕后又兢兢业业,恪尽职守,所以成婚很晚。钱复礼和皇帝虽是同辈,却小十五六岁,如今不过三十出头,看上去就和晚辈一样。
  皇帝和钱正源的遗孀坐了一会儿,问了问钱正源和太夫人生前的情况,便说自己难得来嘉兴一趟,钱家是当地的大户,想看看这江南水乡的庭院。钱复礼立刻恭敬地引着他到处去瞧。这钱府就在南湖岛上,离烟雨楼不算远。走了几处,他便问钱复礼道:听说钱侍郎有一个妹妹,当年是入了雍王府的。钱复礼忙道:嗯,姑姑在潜邸侍奉过先帝,只是早逝。他又道:没想到钱家竟是大贵之家,这位夫人原先在这府里的闺阁可还在吗?
  钱复礼觉得很诧异,不知他为何会问这个,便道:秦老爷有所不知,钱家原本是穷门小户,姑姑九岁就离家了,在家中并无闺阁,乡下的祖屋老宅早已被祖母变卖了以维持生计,这宅子是家父做侍郎以后才置下的。皇帝自是知道,心中一痛,眼里涌上泪来,忙别过脸,不让钱复礼瞧见。又走了一阵,钱复礼指着前面一座二层小楼,道:这间库房楼上,还有些姑姑小时候的东西。皇帝见这小楼外面的漆都斑驳掉落了,心里更加悲怆,不敢再看,快步行过。又走了几步,便说自己还有事要办,得离开了。于是钱复礼随轿将他送出好远才返回来。
  天上忽然下起雨来。皇帝坐在轿子里,想起自己的生身母亲出身寒门,一生颠沛坎坷,自己贵为天子,坐拥天下,却不能认她,又不能为她正名,她受尽屈辱含恨死去,可他什么事都不能为她做,连她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得了,之前四十余年甚至不知道有她存在,只觉得心如刀割,流下泪来。回了行宫,便闭门谁也不见。
  李玉不知道缘由,但见皇帝情况不好,便去告诉了容妃。容妃也不知是什么事,更了衣,正要去看皇帝,却见太后进了她的屋子。她十分诧异,太后便教她屋里所有人都下去,教刘嬷嬷去关上门,她更吃了一惊,忙下跪请安。太后拉起她来,教她在榻上一起坐了。然后教刘嬷嬷告诉了她皇帝的身世,但和璎珞庆妃知道的一样,并没有揭露真正的真相。
  容妃震惊到极点,更听得泪流满面。太后见她泪流不止,心里也十分悲戚,眼里含泪,道:孩子,我不便去劝皇帝,所以我才告诉了你,我知道,这件事你本不应该知道,但我又见不得皇帝伤心,你就当为了皇额娘,假作不知此事,去劝慰皇帝吧。容妃忙跪下道:是,沉璧遵旨,皇额娘放心,沉璧绝不告诉任何人,包括皇上。太后长叹了一声,扶着刘嬷嬷,撑着油伞走了。
  容妃补了妆,对镜子照照,看不出来方才流泪的痕迹,才一个人走出去。方觉得斜风细雨,凉沁沁的,竟有轻轻的春寒,到了皇帝的屋外,李玉见她来了,十分高兴,忙给她收了伞,进去通报,良久才出来,道:娘娘,万岁爷叫您进去,奴才还从来没见万岁爷这样!说着,眼圈儿都红了,可见皇帝在里面的光景。容妃心知肚明,对他安慰的一笑,道:有我呢,你不要担心。
  容妃进了屋,只见窗帘紧闭,光线十分幽暗。皇帝躺在里间寝室的床上,背对着外面。她于是关了寝室的门,走到床前,先跪下请安,皇帝没有动静。她便自己站起来,坐到床沿上,去瞧皇帝,只见他闭着眼睛,在不停地流泪,心里也十分悲伤。于是用手轻轻地拍着他,默默无语。也不知过了多久,皇帝突然将她拉上床去,把她压在身下。
  容妃微微一笑,便去亲皇帝。皇帝泪流满面,也不停地亲吻她。她一边回应他,一边也落下泪来,两人就这样边亲边流泪,又不知过了多久,皇帝躺回枕头上,一动不动,但还是闭着眼睛流泪。她一擦自己的眼泪,解开了衣服侧面的所有扣子,靠近皇帝,将皇帝的头按贴在那里,过了一会儿,皇帝开始有动静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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